《人海同游》导演蔡杰:
青年导演最大的困境是找投资
很多时候,导演蔡杰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,更多时候,他习惯于静静地观察,这或许因为他的学者身份,也来源于曾经做纪录片的经验。
在筹备电影《人海同游》的过程中,蔡杰同时在中央戏剧学院读博,完成了自己的关于“岭南电影”的论文。作为广东人,蔡杰自然对成长的土地有一种深沉的情感,他的创作和研究就这样有机地结合在一起。
“我的父亲(20世纪)四十年代自广东移居香港,以经营水果店为生,将我们兄弟姐妹抚养长大。因此,尽管电影中的故事背景多变,我仍能深刻体会到女主角对亲情那份细腻而执着的追求……”——评委之一,香港设计大师陈幼坚对这部电影颇有共鸣他在评语里写道。
2025年4月底,由观夏和AUDI联合发起的首届“蹊径奖”在北京举办颁奖晚宴,蔡杰与另外四位青年创作者一起获得了荣誉。在颁奖晚宴上,蔡杰有感而发,他说:
“很感谢‘蹊径奖’不设立门类,令年轻创作者因此连结,成为朋友。他介绍说,《人海同游》在早期去了许多创投,也曾有机会等待更大的投资拍成更加工业化的制作,但自己还是选择在 期间用一种‘手工’模式拍摄出来。“我很感谢自己走了一条‘蹊径’,而在这条‘蹊径’上遇到的人和事,也将持久滋养我今后的创作。”
INTERVIEW
蔡杰导演
对话访谈实录
Q
能否谈谈你拍摄《人海同游》的缘起?
大概是什么时候想要拍摄这部电影?
这部电影的筹备周期比较长,摄制期横跨 三年阶段也是其中一个原因。大概2017年的时候,当时国内的青年电影创投刚刚兴起,我们有一个几千字的故事梗概,入选了吴天明基金创投会,这是最初出发的时间。
开始思考以何为第一部长片时,我们很快将触觉投向了粤港地域,它是一个广东85后年轻人无可避免的成长语境,我们的童年有太多关于香港的记忆(食物、物品、华侨亲戚、集体记忆等等),也受到太多香港文化(电视、电影与港乐)的影响。最开始的出发点是,我们很想从一个广东作者的角度,去拍出一部抒发我们心目中对粤港两地亲密关系看法的电影。我们觉得这个角度无人讲过,它既不同于北方导演眼中的香港,也不同于香港导演眼中的粤港。
后来我们找到一个切口,一个跨境家庭的女儿,她与我们同龄,父亲是香港人,母亲是广州人,她的家庭变迁随时代浮沉。我很信赖自己的选材,也相信最宏大的历史可以在最微观的个体行止中透露出来。回想起来,这部电影的源头是有了上述限定,才有往后所有细枝末节。
A
这个故事是否有一些原型?
你有为这部电影做过调研和采访吗?
Q
A
之后有漫长的两三年都在打磨剧本,这次和短片创作的随性则截然不同。主要是这个故事背靠特定时代和地域,我们希望自己对故事的所有细枝末节了然于心。另一方面,如果想找到一笔投资完成拍摄,对于一个新人导演来说,剧本似乎成了唯一的筹码。
那时候,编剧在 读社会学博士,她几乎运用田野调研的方法投入剧本工作,而我又是一个信赖纪实美学的新导演,我们不谋而合,花费许多的时间在现场调研勘景。除了熟悉的广州外,我们把香港踩个遍,比较印象深刻的是香港的油麻地果栏,父亲的跨境水果商人身份是从这个空间衍生确定。我们的方式就是不停在那个水果批发市场游走观察,它一天24小时的声光色环境气氛,人群活动情况,包括这个行业的历史发展,都是完成剧本前的功课。有时灵感来源于实地采访聊天,人物基调和造型设计也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某张脸孔。后来又去马来西亚调研热带雨林。期间有一个例子,电影中研究人类学的男主角提到他在热带雨林调研一个原始民族Senoi,其实那些描述都并非虚构,为此编剧独自一人按图索骥,真的在马来雨林找到这个民族的现居地。
Q
这个项目去过很多创投,当时是怎么考虑的?
参加创投带给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?
我相信每一个新导演面对第一个创投可能都是雀跃的,我也是如此,一开始对创投很有热情,对行业也很好奇,觉得我可以看到好多东西,甚至每一个公司来找我聊,我都觉得像在做人类学观察一样,会思考他们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思维方式,在意这个的点。创投像观察这个行业的一个窗口,新导演可以很迅速地通过它建立起对行业的认识,这一点是非常有趣的。
但因为这个片做太久了,创投也走太久了,有时候我也觉得很为难,因为我不是一个很喜欢说话的人,然而这个片子又要找投资,有机会就得试一下,所以到最后我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,把电影想要说的观念用一种大家相对能够接受的方式传达出来。如果能认识一些可能合作的主创,又或者是拿到一些奖金,那么至少可以解决一个阶段的问题,那也挺好的。
现在回看,创投会的经历和我最初开始认识电影行业是紧密相连的,通过创投这个项目被行业更多同行看到,我也慢慢了解一部电影制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。身为新导演我觉得获益良多,最重要的是对电影背后的人事感知。
《人海同游》的形态没有什么是因为创投改变的,这个电影整个的样貌跟我一开始的想法差别不会太大。像我这样的年轻创作者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,因为别人的建议,特别是行业里有经验的人的建议会很容易让人动摇,这可能也是一个阶段性的必经之路,之后就要看你还会不会坚持自己的想法。
A
你和监制关锦鹏是怎么结识的,
你又是怎么说服他担任你的监制的?
他为你提供了哪些帮助?
Q
A
我们是在2017年吴天明创投基金认识的,关锦鹏导演是当时的评审。《人海同游》当时还只有几千字梗概的时候,关导是评审当中比较认可人类学博士那个段落的评审,这是我们之间一个契合的点,一个相互理解的点,而这里很多人都已经不能理解了。
这之后,我在一个很有限的条件下邀请他进入剧组,他也答应帮助我,他的帮助主要是在香港那个部分。关导做监制不是那种很愿意指手画脚的人,他所做的事情就是导演有问题求救于他时,他能帮助的就给你帮助。实际上有时候他可以说更多,也来过片场,也会看我导戏,但他不会愿意跟我聊这个戏具体的组织怎么样,也不会愿意说“你看一下我怎么组织”。他惜字如金,顶多就是说,“我觉得你可以说少一点”,这句话有启发就去尝试,没有启发也没关系。
Q
你曾说这是一部“手工”电影,
能否谈谈你对“手工”的理解?
在拍摄这部长片之前,
你拍过好几部短片和纪录片,
能不能谈谈这些过往的创作对你的意义是什么?
它们和你这部剧情片有没有一些内在的勾连?
手工电影——如手工匠人做电影,用时间换真金,将奢侈的手工打磨和付出变成电影某种独特的质感。
我真正开始影像训练应始于纪录片。2012年我在中国 大学读研,那年夏天去藏区拍摄了两个小佛童的纪录短片《云上佛童》(Nature's Kids),第二年又去东欧爱沙尼亚拍摄纪录短片《有生之年》(Recalling)。一开始的选题其实是随遇而安的,往往起始于一段旅居发现,我当时尤喜欢以拍摄纪录片的方式深入对一段生活的观察。
如藏区双胞胎佛童的纪录片,我是偶然遇见了拍摄对象,很喜欢他们,那时他们12岁,周围的人都说这两兄弟以后注定要成为活佛,他们的人生有一个十分特殊的语境,而两兄弟性格差异又那么大。我很好奇他们会长成什么样的大人,因此之后每年我会过去二三十天,记录他们的成长,后来前后拍摄竟跨越了10年。这些经历让我建立起对真实的感知,我对日常生活中的戏剧性有了新的看法。现在看来,我感觉自己拍片的耐力和影像素养,也是纪实训练得来的。
在学习拍摄纪录片时我曾听一位导演说过,他认为“纪录片和故事片不是区分电影的界限,如果说电影有不同类型之分,那只会是:有些电影人相信人与人的相遇,而有些则不。”在创作过程中,我并不看重导演的绝对权威,我很相信因人成事,也常觉得一部电影的面目并非由导演自己决定的。而如果能找到同频同调的主创一起合作,则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。
在拍摄电影这件事上,我喜欢一切在场发生的部分,也尊重每个角色作为真实人物一般活在环境中的逻辑。在剧情片片场,真实的环境令我感觉踏实,哪怕再紧凑的拍摄条件,我都愿意花费大部分时间去摆布细节和挑选环境。这与我和非职业演员的合作也有关系,我想只要创造等同于真实的情境,他们便能做出等同于真实的情感反应。
我想起在广州拍摄中有一场戏,那也是唯一一场女主角和盘托出她对父亲内心情感的戏。那是一个即将天黑的空荡新居,窗外是一片将亮未亮的城中村灯火。那天拍摄我将剧组人员尽可能都请出片场,留下一个空间供演员去感知,而那个场景也是我自己的家,我将它拆解布置为新居状态,我清楚在某个时刻它所带来的情绪体验。
最终女主角崩溃大哭不止,这一反应并非一早预设,我在想完全是那样的天色、那样的一个未完成的新居,以及那样的一个情侣间的事后状态,令她不得不如此。每次捕捉到多一次类似的影像,人物的面目便会清晰一点。而在演员方面,我喜欢顺着他们的特质去创作,只要电影核心目标不变,演员大可以动用自身生活经验去调整角色,我认为只要他们感受到了真实的情感就好。
A
你不但是导演,也是学者,
你的博士论文就是研究岭南电影,
你认为岭南电影有什么特性?
带着研究的视角去拍电影,你有什么感受?
我也特别好奇,你还做过一阵子记者,
当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?
这段经历对你意味着什么?
Q
A
我在找博士论文题目的时候,刚好也在筹拍《人海同游》这样一个粤港题材的电影,我就想把论文当作一个必备的功课,能同步最好,去梳理之前电影的样貌,这样会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创作的坐标系。我需要找到一些支点把它们串联起来。
在回答1978到2022年中国电影怎么拍岭南这个问题之前,我首先梳理了长时段的历史,从古到今一个稳固的岭南区域有什么特点,对南方或岭南有一些既定的描绘,涉及它的气候、地形、饮食、风俗、语言模式。短时段里面才是看当下的社会文本怎么进入电影里面。
因此这个论文的视点挺有趣,它会让我看到巨大的一场社会变革(改革开放史)是如何与一个稳固而深远的地域文化(岭南)发生互动,最终完成一种视觉想象。比如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》就是在回望改革开放时,在中国南方城市找到了一个典型样本。我还关注了一些创作集群,比如20世纪八九十年代珠影厂的“南国都市电影”。
我觉得南方电影比较重视直截了当的具身体验,会捕捉到一些琐碎的生活细节,把日常的形制串联起来。北方可能更有思辨性,形式感更强。南方的电影更常见的切入方式,哪怕是讲宏大的历史题材,也是从一个家庭的变故、普通人的吃吃喝喝入手。
我还有另外一段短暂的职业生涯,是做过一段时间的社会突发记者。其实当时的想法很简单,就像纪录片一样,这个工作能提供一个窗口,让我直接迅速看到社会现实的全貌。我相信对人对事的理解和体味,都会从中获得。
Q
近年来,一批年轻导演似乎都在不约而同地拍摄方言电影,你觉得背后的原因是什么?对你来说,《人海同游》为什么必须是一部方言电影?
背后的原因可能是电影制作的机制变化了。方言电影流行起来也是近十年的事情,到了2014、2015年之后,拍电影变得更容易了,设备不再是垄断性的,不一定要用昂贵的设备。龙标院线电影,也不一定要依赖电影工业化片场集中生产。同时这十年中国的电影市场壮大,又有了提案、创投的机制,开始出现一些新的电影形态。
粤语方言和香港/广州双城记的选择确实是一直笃定坚持下来的要素,在方言表演上,这个电影项目也割舍掉许多优秀的演员邀请,但又不得不如此为之。在我看来,这和这部电影讲述的核心要义有关,一开始吸引我的是香港这座城市。语言是塑造地域人群气质的显性元素,另一方面,我想讲的是一种人情上的跨境纠葛,如若是普通话演绎,我觉得某种内涵意蕴就改变了。
A
坦率地说,这部电影的票房并不算好,你会因此灰心吗?作为年轻导演,你怎么面对当下这个比较低迷的市场?还会继续坚持拍摄艺术电影吗?
Q
A
在创作这部电影的时候,总有一种莫问前路的感觉,唯一能解决的是,把关于电影的一切环节完成好,因此到了全国院线宣发阶段,基本心态也是如此。因为宣发体量很小,记得当时很认真推动执行了不少物料,预告片、MV、线下创作展、新媒体物料海报、配乐黑胶唱片发行等,不少都是自己参与进去的。目前回头看,感觉这些举动基本释放了电影应有的面貌,也得到一些观众的回响。我感觉能把这些事情实现了,关于这部电影的一切便可以翻篇了,因为经历比较重要。也许是每一环节都尽力而为,也就没有灰心情绪,更多是清醒看到文艺片在院线发行的全貌。
在当下面对比较低迷的市场,我想对于新导演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,但我觉得归咎环境没有多少作用,还是得自我勤加修炼。希望有个短暂的时间休整后,继续开始新的项目。
Q
为什么会报名参加“青年创作蹊径奖”?你是怎么理解这个奖项的?你在获奖感言中说很感谢这个奖项不设门类,让年轻创作者可以因此连接,为什么会这么说?
最早还是被“蹊径”这一词所打动,在以数字KPI论成败的现世,还有一个奖设立的初衷是鼓励艺术创作者走“弯路”,无论是设奖理念或是品牌方、评审团,都令人有种想要一试究竟的冲动。我觉得这个奖项不设门类确实很有意思,经由挑选,会让一群依靠不同材质创作,但又拥有“蹊径”精神的朋友聚拢在一起。
虽然活动当天时间有限,但不得不说,它比我去过的许多电影节活动,都更让人轻松且增长见识。从这群画家、小说家的作品和谈吐中,能收获关于世界新的感知角度,而因此成为朋友也是一件难得快乐的事情。
A
作为青年导演,你面临的最大困境是什么?
Q
A
最大的困境是开启项目找投资的难度,尤其是非商业类型片的电影项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