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，HBO一口气推出多部新剧，几乎具备该台一贯标榜的所有“高质量标志”。其中，喜剧《离婚生活》主打的是HBO前王牌剧《欲望都市》的女主角莎拉·杰西卡·帕克的强势回归；烧钱巨制《西部世界》被誉为当年最大电视事件之一；而《黑胶时代》则是一部聚焦1970年代音乐产业的年代剧，被大力宣传为“电影级别”的电视新作。
HBO反复强调这部剧背后的黄金阵容：音乐传奇米克·贾格尔、电影导演马丁·斯科塞斯担任执行制片人，金牌剧集统筹泰伦斯·温特（《黑道家族》《大西洋帝国》）负责操盘。《黑胶时代》被认为是温特与斯科塞斯继《大西洋帝国》后再度联手的“激动人心之作”，首季预算高达1亿美元，开播前备受瞩目。由斯科塞斯亲自执导的近两小时先导集于2016年2月14日首播。
然而事与愿违，首播收视人数仅为76.4万——即便按HBO的标准也属惨淡，远低于《守望尘世》与《新闻编辑室》等同期剧集。不久，HBO虽一度宣布续订，但数月后又反悔，直接砍掉第二季。
《黑胶时代》未能收获观众青睐，也许会让人觉得不值得多谈。它显然不会成为HBO的代表作之一。然而，我认为，它恰恰体现了HBO许多“遗产级”剧集在制作策略和性别政治上的“男性化”倾向，因此仍具研究价值。而《黑胶时代》的失败，也可被视为“品质剧”未来的一记警钟。
故事设定在1973年的纽约，主角里奇·费尼斯特拉是一位意大利裔美国人，经营一家名为“美国世纪唱片公司”的音乐厂牌。他曾是一位戒毒成功的酒鬼，正在试图重新走上正轨。
开篇不久，里奇便在旁白中承认：“公司正在流血不止。”他和合伙人决定将公司出售给德国唱片公司宝丽金。然而一连串事件迅速失控：首先，作为交易关键的摇滚天团齐柏林飞船，因为不满合同内容突然解约；随后，知名DJ巴克·罗杰斯扬言要封杀公司旗下艺人。里奇上门劝说，却不料陷入打斗，最终由独立经纪人科尔索出手，残忍地杀死了罗杰斯，以“救”下里奇。两人决定隐瞒此事并处理尸体。
这场意外后，里奇陷入深深的罪恶感，复吸酗酒，大量吸食可卡因，与妻儿关系崩溃。
剧集首集高潮在一场音乐会上展开。里奇在迷茫中走入纽约娃娃乐队的演出现场——随着演出爆炸式进行，剧场突然坍塌。这个情节既是里奇人生崩塌的隐喻，也是他“重生”的转折点。劫后余生的他，决定不卖公司，而是将其转型为更“酷”、更具创造性的音乐厂牌。此后剧情围绕里奇与员工们为公司续命的挣扎展开，并引入一支新乐队“烂仔帮”的挖掘过程。
《黑胶时代》与HBO的品质剧叙事
这部剧毫无疑问是一部典型的“年代剧”，采用了非线性叙事、主观视角等复杂手法，还通过大量真人演绎与音乐段落，展现70年代的音乐文化氛围。
但归根结底，它还是里奇的故事——一个道德模糊、掌握权力的白人男性。他的事业、婚姻、身份全都摇摇欲坠，他试图自救、重建声望。换句话说，这是个“曾拥有一切”（财富、声望、美丽妻儿）的男人，在濒临崩塌边缘时的挣扎故事。
更重要的是，里奇在旁白中以“硬汉式”语调为自己建构出一套男性英雄神话：
我活该被人恨。我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，跑遍纽约的每家夜店。我擦过地、掏过烟灰缸、搬过啤酒桶……你以为你辛苦？你试试清理楚比·切克在厕所吐的一地呕吐物。到了60年代初，我终于能创办自己的唱片公司，然后让它一步步吞并别人的公司。我有黄金般的耳朵、银舌头和一对铜球。但问题出在我的鼻子和我往里吸的那些玩意儿。再加上签了几个烂艺人，到1972年，公司就开始流血不止了。
和“黄金时代”中众多电视主角一样，《黑胶时代》的里奇也是一个内心矛盾、道德模糊的男性角色——他滥用毒品、酗酒、满口脏话、暴力冲动、带有性别歧视，且极度自恋。他继承了有线台剧集中一类经典男性形象的传统：这些人都不受规则束缚，按自己的方式行事。从《黑道家族》的托尼·索普拉诺，到《盾牌》的维克·麦凯、《火线》的吉米·麦诺提、《权力之路》的市长汤姆·凯恩，再到《真探》等剧中的主角，都是如此。
比如，里奇在剧情初期突然改变主意，拒绝出售公司，合伙人扎克试图与他理论，他却直接一拳打过去终止争吵。之后在赌场试图翻本，结果输掉了他们靠卖掉私人飞机换来的9万美元。面对失败，里奇没有认错，反而把责任推给扎克，让他误以为是他们邀请的女人偷了钱。类似剧情塑造了一个貌似“自由思考”的人物形象，实则是独断专行、权力欲极强的人。
更关键的是，里奇可以说是电视“反英雄”类型的又一新变体——他完全背离了传统英雄的道德美德，其行为常常令人不齿，即便他努力装出“痛改前非”的样子。因此，“危机中的男人”成了该剧核心主题：他面临职业、财务、婚姻、身份的全方位崩塌，整个叙事结构也围绕对这一“毒性”、“霸权”、“扭曲”的男性形象的再现与反思。
当然，《黑胶时代》也和当代多数剧集一样，是一部多主角群像剧，也发展了其他配角的支线，比如年轻的“送餐女孩”杰米，努力挤进唱片公司A&R部门谋求晋升；年轻稚嫩的A&R员工克拉克，一度被降职却想重拾声望；还有里奇的妻子德文。
剧中相当一部分篇幅用于描绘德文的视角——这个因丈夫失控而陷入情感危机的寂寞妻子。通过多次闪回，观众得知德文曾是摄影师、曾是安迪·沃霍尔圈子中的缪斯，在纽约艺术界极受欢迎。但“性、毒品与摇滚”几年之后，她选择与里奇戒毒、结婚、生子，并搬到格林威治富人区生活。
剧集开篇时，德文成了典型的郊区孤妻，对生活早已失望，只希望丈夫卖掉公司，换个安稳日子。但当她发现里奇不仅复吸，还拒绝卖公司，她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可能永远也不会改变——这促使她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。剧中一些闪回镜头即体现了她对往昔自由生活的怀念。
几集之后，眼见里奇每况愈下，德文带着孩子搬回纽约，试图重新开始并重拾艺术事业。尽管剧集确实给予她一些成长空间，但整体上，德文的故事只是次要线索。在这个“高度男性化”的叙事中，女性的家庭与情感挣扎似乎并不重要。
相比之下，整部剧集重点聚焦在里奇的“存在主义危机”上。特别是在第六集中，编剧采用了“品质剧”惯用的手法——通过梦境或幻觉强化男性主角的心理层次。本集中，里奇与好友恩斯特彻夜狂欢、酗酒嗑药、讨论公司与他对妻子的控制欲。恩斯特一句台词甚至建议他：“就算要拽着头发，也得把她拖回来。”
剧情的反转在最后揭晓：恩斯特其实早已死于车祸，整集中的他其实是里奇的幻觉。而这场事故正是当年里奇酒驾导致的。这一反转赋予全集新的意义：我们看到的几乎是他内心的投射，是一段关于悔恨、愧疚与未竟哀伤的主观叙述。
里奇刚刚经历的那场杀人事件唤起了他尚未处理的心理创伤。整集用极其丰富的主观视角描绘其崩溃，几乎像是在邀请观众走入他的人性深渊，与这个“有缺陷却依旧‘有人性’”的人产生情感共鸣。
在另一集中，他尝试向德文坦白：
“我杀了人。巴克·罗杰斯。是意外。他袭击我，然后我……但那是我亲手做的。我还试图掩盖。我和……我们一起处理了尸体。这就是我为啥复吸的原因。我精神崩溃了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又发生了一次。又是一次意外。我无法忍受你把我当成畜生。我只想把这件事抗下来。我不想让你被牵连。但我失败了。可我试过了。你能明白我想做的是什么吗？”
（第九集）
镜头随后定格在德文脸上——她惊恐万分、沉默无语。也就是说，她并不理解他。她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。
换句话说：这个男人或许是掌权者，或许被外界钦佩，但他内心孤独，觉得自己不被理解。而剧集似乎在暗示：至少观众是会理解他的——因为我们作为旁观者，见证了他整个内心崩塌的全过程。
品质美剧的“男性化”话语
HBO之所以能被誉为“电视黄金时代”的开创者，常被归因于其独特的商业模式。作为一家付费电视台，HBO不受美国联邦通信委员会（FCC）的严格限制，最重要的是没有广告，因此能处理更多“成人题材”，并在暴力、性、脏话等表现尺度上突破常规。其对“严肃性”、争议性、思想深度和社会责任话题的承诺也被认为是其成为“美国品质剧”标杆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不过，HBO在21世纪被视为“品质电视”的代名词，还得益于其极为成功的正当化与品牌策略——而这套策略，建立在既有的、性别化的文化等级体系之上。
HBO在宣传物料和原创剧集中，确实不断强化一种特定版本的“品质剧”定义，这一版本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罗伯特·汤普森提出的判断标准。汤普森曾说：“品质剧最好通过排除法来定义。它不是‘普通电视’。”很多学者指出，HBO整个品牌战略，尤其是它1996年至2009年间那句著名口号：“这不是电视，这是HBO”，就是建立在对“普通电视”的贬抑性描述之上——后者被视为低俗、由商业驱动、只生产“最少冒犯”内容的媒介。
因此，HBO的品牌逻辑是一种“对立式修辞”，更着眼于“它不是啥”——不是（普通）电视——而非“它是什么”。此外，HBO也经常突出剧集创作者的“高质量血统”，暗示他们与“普通电视人”不同，拥有更高的艺术品位。
正如汤普森所说：“那些原本在更高雅媒体（如电影）建立声誉的艺术家创作的剧集，才是真正的品质剧候选人。”HBO也常宣称自家剧集“更像电影而非电视”，尽管它们明明是在小荧屏播出的。这种宣传策略，既拉开了与传统电视（尤其是免费电视网）的距离，也借助电影的“高尚”形象，进一步为自身节目正名。
《黑胶时代》：一场失败的正名危机
短命剧集《黑胶时代》可谓HBO“品质剧”所有经典标志的集大成者。它拥有响亮的“品质血统”（马丁·斯科塞斯、米克·贾格尔、泰伦斯·温特），高昂的制作预算，电影般的视听语言——而且斯科塞斯亲自执导首集，还被宣传为“一部两小时电影”。
宣传片里大肆渲染了性、毒品与暴力（斯科塞斯作品常见的三大元素，同时强调摄影美学和真实性：故事虽然是虚构的，但松散地参考了真实历史。
内容层面上，《黑胶时代》延续了HBO的传统：描绘一个“有毒”、霸权化、深陷自我崩溃的男性形象。正如之前所论述的，描写（主要是白人）霸权男性一直是HBO正名策略的核心。这种人物设定不仅影响了HBO自家剧集，也影响了AMC、FX等基础有线台的“品质剧”标准。
正如布雷特·马丁总结的：所谓品质剧时代，就是一群“痛苦不堪、道德复杂、性格纠结但极具人性”的男性主角的黄金时代——他们像是“受难中的男人”“焦躁中的男人”：被现代世界压得喘不过气、被现实不断刺痛的男人。
里奇·费尼斯特拉恰恰就是这类人物：“一个焦虑失控、靠兴奋剂维持清醒的商业狂人”。在这一点上，《黑胶时代》无疑可以被视为HBO品牌逻辑的最新延续——一个继续高举“不是电视、不女性化”旗帜的作品，同时维系着那套由男性作者主导、以“男性化”电影类型改编为核心、聚焦霸权男性的编剧模型。
它甚至可以与《黑道家族》做平行对照——后者被认为是“品质剧黄金时代”的开山之作。就像《黑道家族》描绘一个深陷心理危机的意裔男性黑帮老大，《黑胶时代》同样描绘一个意裔男性唱片业大亨的内心崩塌。
讽刺的是，这种“反英雄”男性形象既是对“男性霸权”的批判，也是对“男性人物更有价值、更真实、更具普遍性”的又一次悄然庆祝。《黑胶时代》几乎将HBO的品质剧特征贯彻到底，它所依赖的，不仅是对“霸权男性”的批判性回收，也是在某种程度上对这种男性形象的再次确认。
理论上，《黑胶时代》看上去是一张稳妥的王牌——它拥有完美的“品质剧配方”。正如汤普森所说：“它看起来就是又一部黄金时代级别的作品。大牌云集，原声音乐地道，场景考究，年代感十足。”
但事与愿违，评论界普遍态度冷淡，最乐观也只是勉强接受。《黑胶时代》被称作“一部表现不佳的音乐行业剧”“在评论与商业上双双扑街”，“一张坏了的唱片”，甚至是“披着摇滚外衣的办公室剧”。它最终还进入了《综艺》杂志评选的“2016年最差剧集”名单。
不少评论家指出，该剧最大的问题在于“太像其他品质剧了”，比如《黑道家族》《广告狂人》或《绝命毒师》。正如艾米莉·吉田讽刺道：“《黑胶时代》基本就是《华尔街之狼》加《广告狂人》的流水线拼贴版，只是裤子更紧了点。”乔德尔卡也嘲讽说：“剧中关于女性被贬低的部分，早在《广告狂人》中就拍得更好——尤其是那些在辣妹组合掀起女权主义之前出生的可怜女人。”
乍看之下，这些批评似乎说明：该剧的失败仅仅源于缺乏原创性或艺术实力。但如果我们深入一点看，这场失败也许更值得归咎于它仍在重复那套早已被用烂的“正名逻辑”。
事实上，“品质剧时代”本身早已引发质疑：对性别意识形态的固化、对男性霸权的推崇，以及对“男性化”叙事策略的滥用，早已引起反思。从这个角度来看，《黑胶时代》的性别政治，既解释了它在媒体上的强势曝光，也说明了它的快速滑铁卢。
为了让观众相信他们制作的是“不是电视”的内容，HBO打造了一种以男性气质为基础的“品质剧”模板。讽刺的是，这套被包装成反配方、反套路的机制，最终本身就变成了套路——而越来越多的观众，也开始意识到所谓“高质量剧集”背后，其实不过是新瓶装旧酒的结构性重复，仍旧缺乏性别、性向与族群多样性。
更进一步地说，正如许多HBO剧集一样，《黑胶时代》确实提及了1970年代女性与少数族裔的不公处境——但这往往只是一种叙事背景，最终的功能是服务于男性自我挽救的叙事。
综上所述，《黑胶时代》的“高开低走”或许也揭示了一个更广泛的问题：被称为“品质剧”的作品，在这20年间一直被高声鼓吹为对传统电视套路的挑战者，但它们自己，正在变成新的套路。
然而，这并不意味着HBO会因此失去其在电视行业中的合法性或主导地位。正如迪恩·J·德菲诺所指出的：“HBO始终是一家极具灵活性的公司，能迅速适应市场环境的变化，总是抢占先机，并在他人尚在评估局势时，就已成功利用这些变化。”
事实上，自《黑胶时代》结束后，HBO相继推出的多部剧集都获得了正面评价。比如女性为中心的迷你剧《不安感》和《大小谎言》，便对性别关系进行了细腻且深入的描绘，同时探讨了性别暴力问题——但并未落入猎奇叙事的俗套，而是将镜头真正留给了女性的主观经验与存在性危机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，《黑胶时代》的最大遗产，也许并不是对上世纪70年代音乐产业的复刻，而是它所体现的那一套“品质剧”定义的崛起与坍塌。
By Stéfany Boisvert
From HBO original voice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