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天导演作品《但愿人长久》曾获得第十七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长片,该片亦获选“FIRST FRAME第一帧”特别提及荣誉。
本片于今日正式全国公映。
first评委会评语:时长并未稀释叙事的浓度,在角色的互相编织中,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女性在一个时代中的典型形象。人与现实的碰撞残酷无情,让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更显美丽,以史诗的笔触,书写市井小民生活的百年孤独。
导演秦天认为,自己的创作历程如同影片中的故事,有时会有一些收获,有时亦会有坎坷,但前路仍是要继续走。“我还是会坚持做我自己必须表达、应该表达的电影,不断地看见那些在巨大的城镇化进程中背井离乡、不断迁徙,遇到的新的问题、解决新的问题,但依然坚持生活在自己平凡的世界,不断奋斗的普通人。”
导筒本期带来导演秦天专访,走进这部闪耀西宁的女性电影幕后的精彩创作故事。
“FIRST FRAME第一帧”颁奖词:
影片用长达三小时的篇幅来讲述三代女性的苦怨、疼痛与纠葛,延宕出“婵”与“娟”无法割开的双生关系。
平缓又真切的叙述娓娓道出过往悲种与现时擦痕,是否和解已不再重要,最终,她们选择掌控自己的余下的人生。
剧情简介:成都,重阳节。夏婵梦见自己从高楼之上一跃而下。嘈杂的城市,简陋的违建房里,她似乎只能听到自己和腹中生命的心跳声。数年后的一个夏天,脱胎换骨的她一如既往推杯换盏。拿着她照片的12岁女孩夏小芒,从远方来。夏婵的态度多变,令小芒无所适从。直到她认识了刚刚成年的女孩蒋爱,为她打开了这座城市的另一面。炎热的夏天,事情变得剧烈起来,而康桂珍的出现,预示着这个夏天的结束。
导演简介:秦天,八零后,成都人,曾拍摄短片《茕茕》。长片《但愿人长久》入围第十七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主竞赛单元,获得最佳剧情长片,该片亦获选“FIRST FRAME第一帧”特别提及荣誉。
「导筒」专访《但愿人长久》导演秦天
导筒:你之前说自己是一位“迷影型”的导演,大概是什么时间开始频繁的观影,在什么时候想到写一个剧本,并且准备转入电影创作的?
秦天:应该是从大学开始比较密集型的,可能最集中的一段时间就一天两部,有时三部,一直持续到毕业后的许多年。各种片都看。所以说其实就是影迷,看了好多类型。
到有写剧本的自觉,其实是可能就最近五年了。但是在这五年之前,我已经有写各种随笔和记录一些感受的习惯了。
我一直想拍电影,之前那个时候一个是理想主义,另外一个就是别人问我在干嘛,我就说我在准备(拍电影),可以应付很多具体的回答(省事)。但我觉得自己可以拍,大概是2013年、14年那个时候。因为那时阅片量相对更丰富一些了,再加上书本文献的一些阅读以及受到我身边人的影响,我开始比较系统的去看一些作者序列下的影片。然后开始阅读这些影片背后的相关书籍,电影访谈以及电影研究。也会了解一下他们创作那个作品的历史背景。综合这一些东西之后,我就发现大概可以还原一个我想象的现场。我认为它具有某种真实性,因为那些资料可以互补。真正觉得我要开始行动就是2017年拍了部短片以后。
导筒:返场谈的时候聊到了你在本片的创作之前体验过许多不同的职业,本片最初的灵感和这种生活的体验与观察存在着怎样的关联?
秦天:因为很多时候它(生活体验与观察)是会通过一个时间的孕育过程,慢慢消化沉淀的。如果一定要提炼的话,好像其中一个是奔波感,人不得不去完成一些事情而流动奔波。第二个就是对于城市空间的不断变化有了一个新的感受。包括遇到不同的人,不同的面貌,看到他们不同的处境。
导筒:你并没有延续自己在校园中所学的专业去做相关的工作,而是先进行了一些广告的拍摄,其实不少的导演也都是在广告拍摄之后转入真正的电影创作,你觉得广告拍摄为你积累了哪些经验?
秦天:毕业以后我不太确定我想做什么,但比较清楚我不想做什么,所以就选择了一些最基础的应付生活,对我来说也是最自由的。大概十年前我意识到是不是其实我也可以拍电影,就找了一家想要转型做影视的媒体入职,虽然说在那个地方没有很成熟的作品,也算一种草草入行。后来我自己独立去做导演的时候,已经是2017年了。那个时候还是以广告为主,我可以在生产的一线找补一些缺失的科班实践训练。另一方面,也认识到广告和创作隔山海。
导筒:是怎么想到以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这首古诗中的一句来为自己的作品命名?
秦天:其实是很后期了,才决定用《但愿人长久》的。最开始我想了很多名字,都跟成都有些关系,空间或某种文化表述。因为这部影片是基于成都这座城市创作的,它的空间、语言都是确定的。但是当我完成了分场的剧本,再见文本时,又有了超越这个基础的感受。
在跟朋友和制片人讨论的过程中,我们都看到了一个个具体、和这个时代有紧密联系的人。在这个以大多数人组成的群体当中,我们选取了一些个性化的例子,但是影片还是在讲述群体性的事情,讲述共性。这个东西苏轼在近千年前的词作中就已经高度提炼过了,人类朴素的情感具有遥远的相似性,很多事情都转瞬即逝。因为“短暂”,所以才会“但愿”。
导筒:电影中多次出现的古诗元素,比如《回乡偶书》《静夜思》等等,导演是怎么做出这样的选择的?在做这样的选择时会不会有过犹豫?
秦天:我最早是把它们写在文本上,是辅助主创们阅读,了解每个部分我们要什么。但是当翻译成影像之后,我就在考虑古诗还要不要再提供给观众,一度觉得是没必要。所以自我博弈了很久。我最后选择了有唐诗的版本。主要原因是,古诗高度精炼的形式和影片对于细碎的展开和描述放到一起的时候,他们之间是有一个蒙太奇。有提炼、有总结、有解释、有展开。
第二点就是其实那些诗和剧情也有互文的关系。比如说第一首《回乡偶书·其二》的最后两句,“惟有门前镜湖水,春风不改旧时波”。到了冬天,他们回到家乡,回到了他们童年时代表明镜的湖泊边。冰封的岁月,也经不起蹉跎。
导筒:剧本写作经过了怎样的阶段?你会不会找身边的朋友去“验证”你剧本中人物的“真实性”或者某种“合理性”?
秦天:虽然我落笔写分场的时间不算太久,但是我整个准备的时间是蛮长的,包括田野调查、采访等等。我想“验证”的过程也是随机的,和样本的选择以及范围有关系。一个是取材真实带来的信心,另一个是建立一个电影的真实,和现实的真实,不完全是一个意思。
导筒:很多影迷都谈到了演员徐海鹏在片中非常真实、细腻的表演,你在创作时对夏婵这个角色有什么特别的考量吗?比如说她的身份、她的家庭关系等等,你和徐海鹏在前期和片场的沟通是怎样的?是如何去共同构建这个人物的?
秦天:最早关于这个人物的一个想象,其实还是来自于资料。因为这个故事是虚构的,但人物是有成长的时间和空间的,是有履历可考的。
那个年代知青下乡,很多人不知道是否可以返城,他们就和当地的姑娘结合了,生儿育女。这不是一个罕见的情况。例如康桂珍的丈夫。与此同时,他们心里好像都有一个回城的梦。夏蝉来到成都的时候是1990年,那个时候改革开放的风潮在国家的西南一隅徐来。
人物的原始背景里面,她做过纺织和其他很多的工作。90年代歌舞厅盛行,去跳舞娱乐的人不少,一些百货商店出现了最早的走秀。她的样貌还不错,但没有学历,甚至没有户口。这个人物伴随着服务业的兴起,发展到现如今呈现的当代样貌,都有迹可循。所以这个人物的构建是基于那个时候存在的一些实际情况。
我和徐海鹏老师合作是第一次。拍每场戏之前不会专门去沟通,我也不会去强调导演意图,只是自然开始。随着她的表演,慢慢共同建立一个文本之外的“夏婵”一个更生动的,鲜活的人物。有一种补充,一些矫正,一些意外之喜。有时候我们会就一些细微的事情讨论一下,但几乎没有发生过分歧,合作地很顺利。她是一个非常敬业、感受力很强的演员,很难得她一直在这个过程中安抚自己的技术,保持了生命力。这次许多观众在观影结束后对她有很高的评价,我也很开心。
导筒:电影中的其他年轻演员都有着非常精彩的表现,可以聊一聊选角或拍摄过程中小演员的一些故事吗?
秦天:在找小演员时,因为我要用方言的缘故,选角范围变得特别封闭。现在的情况是,小孩子不管是在家还是学校里,都被老师要求说普通话,父母一定要说普通话,甚至要求爷爷奶奶都要少说方言。
实际上他们的方言都没有那么标准,在这个阶段,可能是我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拍《但愿人长久》的最后机会。再往后不久,这种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,文化在发生衍变。最初在选角过程中,选择很少,有碰运气的成分。还好比较幸运,小演员们都很好。
导筒:《但愿人长久》是以城市化为背景展开的,你为什么想要选择以女性的视角延伸整部电影的故事?你如何看待影迷、观众朋友们把这部作品看作是一个女性主义电影的?
秦天:作品成为大众交流的缘起,提供了一个探讨的场域,是表达的必经。我拍摄了一个女性群像,被女性观众或者是研究女性主义的学者评审,把它归为具有女性意识的影像表达,也是一种解读的视角,正常的讨论。
我的创作本意不是由女性主义或女性视角来发起的。我是一名男性,这不是我的个体经验,还是来自于一种观察,一种感同,以平视的角度。选择女性为主要角色,是发现女性的形象和她们发出的声音,有更强烈的时代性。而最近的10到20年,我感受到女性在社会中的变化,包括认知和被认知、社会家庭影响力、话语权等等都在发生一个前所未有的变化,从长期看,这个短期是强烈的。
表达我作为当代作者的当代性,是我一直以来的电影信仰。影像的本质是关于记录的,可以记录时间,可以留存空间,还可以书写情感。可以看见具体的人,一个个存在于具体时空,有当下特征的人们。
导筒:我注意到夏蝉的角色还是受到一些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所影响,包括产检时问围巾的颜色、她不让来月经的夏小芒送葬外婆等等,你可以聊一聊相关的想法。
秦天:夏婵是个体和家族“城市化”进程中的中转一代,新旧的观念寓于一体,迁徙跨山河。尔思就是城市人,所及之处即是城楼市井。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。不知道多年以后,尔思还记不记得,大雾中唢呐送响,鞭炮空鸣的那个清晨。
导筒:我看到观众有评论说《但愿人长久》是女性版《一一》,我们在影片后面夏蝉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家乡,比如说三个人一起泡澡、互相擦头发,那种感觉又很像是枝裕和导演的《步履不停》《海街日记》中存在的一些元素。想问导演在创作的过程中会受到一些这类片子的影响?
秦天:可能是生活琐碎细节的描叙带来的感觉。我喜欢杨德昌导演的《青梅竹马》和《恐怖分子》。喜欢是枝裕和导演的处女作《幻之光》还有《奇迹》。我还很喜欢何平导演的《双旗镇刀客》,侯孝贤导演的《风柜来的人》对我影响也蛮大的。创作上的像不像,我很难有这个自觉。观众的感受最直接,最真实。我相信是一种谬赞。只要这个“像”不是指抄袭,就没问题。
导筒:在影像空间上,似乎能看到有很多“开阔”的部分,或者说很有空间感的地方——比如有一幕是夏婵冲回家,然后通过层层的楼梯上楼,能感觉到人物是很真实地生活在这个空间之中,这种空间的选择是不是来自于前期大量的勘景工作?你在这种空间选择上有着怎样的考量?
秦天:是的,一个是这次的主要选景对我来说,最重要的部分是在于写实的程度。他们(角色)是否是真实的居住在这样的空间里面,具体在城市的哪个地方。其实大家可能不会注意到的,或者说我们在影片当中也做的不够好的地方。就是实际上在城市的各个方向的居住是有群分的。比如说在成都可能我们叫南富西贵。西边上风上水,很多都是官家住宅,做体制内工作的人较多。南边经商的有钱人较多,也有南边原住没有搬走。北边与东边的是另外的情况。其实就连光线对于不同区域的一整天都是不同的。城中村和周围的高楼大厦就是如此。
所以我觉得这是写实的重要部分,他们的生活空间里包含了自然光,他们的生活状态也会有不同的表现。你不能说去在一个稍微简陋一点的空间里,又有不写实的华丽的东西存在。至于那个空间好不好拍,我认为相对是次要的,所以也能看到,其实我没有特别讲求空间的构图和艺术化处理,我还是更多的想服务于一些写实的,去拍摄人物对象。
导筒:在电影开篇时,云雾缭绕的大桥上车流穿梭的镜头非常美,包括后面回到广元的一片银装素裹等等,整部作品的影调让我们记忆深刻,导演在摄影和美术方面有着怎样的设计?
秦天:如果你还有印象的话,其实我的开篇和结尾都是路,而且是一种俯视。这个俯视对于我来说不是上帝视角,是已故亲人的一种注视,当这个故事讲出来的时候,我们知道夏娟也好,后来的康桂珍也好,她们就是以这样的视角在看仍然在世上生活的亲人的。这好像是人类的一种朴实的共识,人死升天。
我认为《但愿人长久》是现实主义谱系下的一部电影。直到拍完,我都认为它是使用的一种传统的语言。我非常尊敬的前辈提醒过我,表里如一更重要。此外,勘景的过程中我跟摄影组出去拍了很多照,也会跟灯光老师和美术老师一起去感受空间。
导筒:片中其实没有很“刻板”的火锅这种很四川的呈现,但是可以注意到电影中许多的熊猫意像,尔思家里的那些画、IFS的熊猫、老家的熊猫等等,熊猫对导演而言有着什么特殊的情感吗?
秦天:我们小时候要是去看熊猫,是没有直接的便利交通的,我们甚至没有一辆公交车可以直接抵达。我是80后,所以到90年代初就刚好是我最兴趣盎然的阶段,去熊猫基地给我的感觉就是山高路远,好像这种经验就更弥足珍贵。现在大家只要到了成都,熊猫基地是必然的选择。我觉得不是因为本来四川有大熊猫这件事情,我对它才有一个关注。例如IFS上面的熊猫雕塑,实际上是大家对这个文化的一种青睐。我也乐于记录下“熊猫文化”的时代性。
导筒:蒋爱拍写真、山顶派对的几场戏,以及外婆的突然出现和突然离开,似乎让观众看起来有些似懂非懂,可以详细说一说你在创作这几场戏时的一个思路和想法吗?
秦天:其实我主要还是展示了两个相对固定时间下的生活片段。一个就是夏小芒到来的夏天,一个是她们三人回乡的冬季。在副线的故事里,我更多考虑的是这个影片的叙述感,没有去更强调叙事完整。而这整个故事是关于三代人在迁徙下不同的命运使然,并不是某一些故事的启承转合。
导筒:导演是成都人,那么在勘景的过程中乡村的部分是怎样选择到广元的?以及冬夏两个季节这样的一个选择,在拍摄周期上有着怎样的准备和故事呢?
秦天:广元地处四川北部边缘,北接甘肃,陕西,是“川北门户,蜀道咽喉”,也是巴蜀文明重要的发祥地之一。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,人文丰富,是大型的“港口”“码头”“中转站”,迁徙人群交汇处。
冬夏的现实时间和影片中的电影时间是同步吻合的,也就按照自然顺序规划和拍摄的。
导筒:本片的监制周强老师是非常资深的电影人,他也是经验丰富的剪辑师,你是怎样和他沟通的,他会在哪些地方给出具体的建议,包括在影片时间长度上的考量有没有和他讨论?
秦天:监制周强老师从宏观和微观的视点,全局和细节的考量上,都给予我非常可观的建议。我们之间的沟通不限于影片本身,还有社会,人类,情感等多重讨论。剪辑上也有提升性的意见,但均以影片本身质量为重要考量,而非时长。
导筒:有没有哪场戏是前期没有在剧本中出现,或者说一些很“现场”发生的事情可以分享?
秦天:有很多,是现场自然发生被记录的,比如年夜饭中的许多情节都是演员在真实的烟火美食气氛中,自然生长的,关于那一场的剧本,并没有太多的描述。
导筒:未来有怎么样的创作计划吗?
秦天:未来还有想要拍的电影,会慢慢准备,实施。作为第一次获得荣誉,不确定这个奖项是否会带来更加顺利的创作可能性,或是相反。但我非常尊敬的前辈有告诉我,会得到很多帮助,我相信他们的话。如果有机会,珍惜这种帮助,继续说不得不说的话,拍自己想拍的电影。
采访 / 编辑:张宇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