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7月8日刊| 总第4021期
“古偶剧观众苦套路久矣”。
过去,这种不满更多是观众的呼声;如今,“穿书文”题材剧的接连涌现,则反映出行业对市场反馈的敏锐捕捉与创作转向。
近期热播的《书卷一梦》当中,女主角宋小鱼(李一桐 饰)穿越进剧本后化身观众嘴替,把古偶剧中的老套情节吐槽了个遍。
这股“反套路”风潮早有端倪:去年爆款短剧《执笔》,今年异军突起的《姜颂》,都不约而同选择了“穿书”作为叙事切口。
这类故事的首要看点,便在于对传统古偶套路的“解构”。
《脂粉帝国——网络言情小说与女性话语政治》一书中,作者写到:“文学创作和大众传播常常遵循着这样一个规律:当时代缺乏主流意识形态和整体性叙事时,要通过文学创作和大众传播来建构英雄,而当主流意识形态和整体性叙事已经完成,创作和传播的冲动就会不可抑止地将目光投向小人物,从而走向解构。”
古偶也同理。“解构型古偶”的流行,正是基于这种剧作类型的式微。一如历史上的革命都是为了破旧立新,如果把“解构型古偶”看作是古偶剧的自我革命,那便不难发现,解构最终指向的是自救。
只是,这种自救究竟能为古偶续命多久?解构之后又该如何重构新的想象空间?这些问题仍需一一厘清。
对传统叙事的颠覆
首先,“解构型古偶”建立在观众与创作者对传统古偶叙事模板的高度共识之上。
当创作端与接受端都对这类故事架构烂熟于心时,传统套路就成为了可直接调用的叙事资源。如果说传统古偶是在白纸上作画,那么解构型古偶则是在现成画作上进行二次创作——保留轮廓而颠覆色彩,沿用框架却重构内涵。
以“恶毒女配”角色为例,在模式化古偶剧中,这类角色往往被简化为推动剧情的工具:她们通常是女主角的情敌,通过不择手段的恶行来推动剧情和男女主感情线的发展。
《沉香如屑》中孟子义饰演的芷昔
近年不少古偶剧,已有意在挖掘这类角色悲剧性的一面。而《执笔》则更具突破性,直接让初始剧本中被设定为“恶毒女配”的苏云绮(李沐宸 饰)当女主,故事主线就是她反抗既定命运的全过程。
在这个故事中,“恶毒女配”的心机与谋算不再服务于“雌竞”,而是转化为生存智慧和逆天改命的武器。
同时,创作者借苏云绮之口质疑了嘴对嘴喂药剧情、牺牲NPC推动主角感情线等古偶常见剧情的合理性。这也是观众呼唤已久的“正常人思维”。
《姜颂》和《执笔》出自同一位编剧林言年,在《姜颂》中,这种反思与批判更为彻底尖锐。
当多数穿书剧聚焦穿越者时,《姜颂》将叙事主体交还给被穿越的“古代女”。这一设定消解了“主角光环”“先知优势”和“现代人优越感”等穿书文常见设定的正当性,揭示其叙事霸权的本质。
《书卷一梦》则精准打击近年古偶剧在叙事和拍摄手法上的积弊。
叙事上,三角恋互捅、女主角红衣跳城楼、男主二选一等烂俗桥段都被刻意放大其荒诞的一面;拍摄手法上,导演郭虎则把自己以往的嘲点:转筒洗衣机式运镜、大灯式吻戏植入到剧情之中,把女主角的视角和观众视角拉齐,让剧内剧外的吐槽达成同频共振。
当现代人宋小鱼穿越成为古偶女主宋一梦后,表面是“走剧情”,实则以“现代女性+观众”的新视角完成对传统古偶叙事的祛魅。这既构成了戏剧张力,又衍生出了丰富的喜剧效果。
对女性主义思潮的回应
古偶剧的主要受众为年轻女性观众,而近年来古偶剧的式微,与其中落后的女性观念不无关系。
2019年的《东宫》作为当年的黑马剧,在近年的“文艺复兴”中被重新解读。与最初关注男女主虐恋情深不同,如今更多观众将其视为“虐女文学”的代表作。
2022年的《梦华录》作为刘亦菲的回归之作,虽开局惊艳,中后期却因“双洁”设定、冠夫姓等争议情节导致口碑下滑。
同年播出的《卿卿日常》走轻喜风格,仍被批评为披着喜剧外衣的“封建甜宠”。
此外,各类古偶剧中关于女主“恋爱脑”的质疑更是家常便饭。
这些争议背后反映出一个不争的事实:在女性主义思潮蓬勃发展的当下,如何回应社会观念的变化和女性观众的期待,已成为古偶创作必须面对的核心命题。
“解构型古偶”作为元叙事的一种,在拆解叙事套路之余,重构符合当代价值观的叙事逻辑同样是其题中之义。
《执笔》播出期间,一段女主角苏云绮拒绝为爱情献祭的台词在社交平台上率先出圈,吸引了不少观众追剧。
《姜颂》则通过姜颂(郑湫泓 饰)与姜娇娇这组命运镜像,具象化呈现了现代女性意识与传统父权叙事的角力,深刻揭示了“玛丽苏”叙事的欺骗性。
传统古偶剧中,“英雄救美”桥段承担着塑造男主魅力与推进感情线的双重功能。但在现代女性主义视角下,这种叙事暴露出明显的文化滞后性——在这个过程中,女性角色被预设为等待被拯救的客体。
因此,在以《执笔》《姜颂》为代表的“解构型古偶”中,创作者都着重刻画了女性自救的情节。通过展现女性在危机时刻的果断抉择与行动能力,来确立女性角色的主体性。
如果说对套路的解构让古偶在形式上焕发新意,那么在女性主义层面的表达则指向古偶的内核。这种创作转向不仅回应了受众期待,更让古偶迸发出了新的活力。
但同时值得注意的是,在这两部标榜女性觉醒的作品中,男主的身份设定依然耐人寻味——他们都被塑造为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。虽然“英雄救美”的桥段有所减少,但男性角色仍然充当着女性角色与权力之间的主要的、甚至是唯一的链接。
女性力量的彰显更多依赖于口号式的台词堆砌,而非实质性的行动赋能,这也使得两部作品都面临着“价值观表达流于表面”的质疑。
如何完成主题迭代
解构型古偶印证了传统叙事套路的失效,随之而来的核心命题便是:如何完成主题迭代?
当“上帝视角”被消解,“剧本”“系统”这类机制成为“全剧最大反派”时,那这个故事该由谁来继续书写?以及,要写一个怎样的故事?
前者很好回答。以《执笔》和《姜颂》为例,都把叙事的主动权交给了女主角,她们的思想深度与行动选择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动力,其自我意识的觉醒不仅打破了命运的桎梏,更重构了叙事规则。
真正难以解决的是第二个问题。尽管“解构型古偶”能通过反套路叙事带来新意,也能借助大女主金句传递女性主义理念,但其本质上仍是一部未能完全跳脱框架的古偶剧。
《执笔》的结局中,苏云绮成功改写了自己作为“恶毒女配”的命运,并拒绝成为命书的“执笔者”,但在新的故事时空中,最终走向仍是传统的圆满爱情结局。
《姜颂》同样如此:象征陈腐叙事的《娇养》虽被焚毁,故事得以重写,但在女主角的圆满结局中,爱情仍然作为最重要的精神归宿而存在。
《脂粉帝国:网络言情小说与女性话语政治》的作者薛静在一期播客节目中谈到,当前言情作品创作的一大难题是,“大家现在对于什么是理想的情感关系已经无法产生共识了,但对于讨厌什么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。”
这也正是“解构型古偶”的创作困境:它能基于“观众厌恶什么”进行解构,却无法在新的故事范式中建立关于理想情感关系的新共识。
上周落幕的北京网络视听艺术大会上,中国 大学教授、博导卢蓉在研讨中谈到,“所有的人设配方、所有的couple组合都是临时的,但是有一些东西是长存的,关于亲密关系、关于个人的独处、关于个人与他人、与世界的相处方式。”
这或许指明了发展方向——古偶剧的创新不应止步于解构,更需在消解旧范式后,构建具有当代意义的情感叙事新范式。唯有在批判性解构与建设性重构之间找到平衡,古偶才能真正完成自救。
【文/王盼】